木愛Kiai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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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二

>>1

太宰发现芥川并不是不爱说话，他只是只和固定的那几个人说话罢了。对街卖葱油饼的大爷是个好人，芥川有时候就会在吃早饭的时候和他说几句；帮里的一个新人与他年龄相仿，似乎出身也相似，芥川有时候就会和他聊天。但除此之外他对谁都冷冰冰的，好像一秒也不愿意浪费在别人身上。

啊，还除了自己。

芥川好像很喜欢和自己搭话，太宰发现。其实每次他都能注意到，在自己回到那个小而旧的公寓时，芥川总是带着一副好奇却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望着自己身上的伤口，有时候会久久停在自己手与颈的绷带上，可一旦自己的目光与他交汇，少年便立刻低下了头。

「真是个有趣的孩子。」

这样的故事持续了一段时间，某一天太宰回来的时候左眼上缠上了厚厚的绷带。芥川在看了半晌之后，突然起身，走近了太宰。他伸出右手，摸了摸那丑陋的绷带，然后开了口。

他问：“不疼么？”

太宰有一瞬间的惊愕，接着他笑了起来，然后抬起左臂，抚上了少年的手背。芥川的身躯似乎颤抖了几分，但他没有逃开，那漆黑的眼神还是直直地盯着太宰看。太宰说：“嗯，不会哦。不如说我很开心。”

少年似懂非懂，接着像是猛地察觉了什么，倏忽收回了手，又走到角落里蹲着去了。

「真是个有趣的孩子。」

在那一段意味不明的对话之后，芥川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。他们两个出入于组织之间，走在大街上，或是坐在饭馆里，像是一对真正无话不说的好朋友。

“朋友”，这个词儿有点讽刺的感觉，太宰这么想着。他与芥川不是朋友，他非常清楚地这么想着。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，并一起自我作贱——这就是世人所谓“朋友”的真面目。※4这样说起来的话，他和中原说不定还是一对好“朋友”。

可芥川不一样。首先他感觉不到少年身上有一丝轻蔑的气息。他或许会轻蔑组织里的其他成员，轻蔑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俗人，但他对自己没有一丝的轻蔑。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？太宰想。冰冷的，似乎在很远的地方；却又好像是黑暗中的萤火，愈烧愈旺。要怎样形容这样的感情呢？

更奇怪的是，太宰发现，自己也无法轻蔑地对待芥川。

怎么会这样呢？

“左边的攻击太过无效了，你总是不擅长控制这一侧，为什么说了那么多次也不明白？”训练的闲余太宰这样对芥川说道，脑子里却还在想之前的那个问题。面前的少年已经很累了，他用手撑着膝盖，低下头拼命喘息。芥川的身体不是很好，常年有着肺病。太宰看着他，接着走近。他握住芥川的肩膀，说：“站得起来么？”

而咆哮的黑兽在此刻遽然长鸣。

芥川抬起头，不意外地看到男人用手轻轻抚摸着黑兽的额前，他面带微笑，却已不是以前那种“死人之相”的笑容。「又失败了。」芥川淡淡地想着，「今天的我又失败了。」

可太宰却在这时候低下了头，原本搭在肩膀上的手附上了面孔，这是芥川记忆中他第二次这样捧起自己的脸。男人靠的很近，几乎将额头抵在自己的额上，鼻尖蹭到自己的鼻尖。那双污浊的黑色瞳孔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睛，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无法忽视。芥川停止了喘息，相反的，他现在停止呼吸了。

那双薄而饱的嘴唇动了起来，令人酥醉的声音传入耳中。太宰说：“做得很好。”

「啊……」芥川轻轻闭上了眼睛，他觉得自己竟是笑了，「今天的我，成功了么？」

 

 

>>2

太宰从来不肯告诉芥川关于自己，哪怕是凤毛麟角的一点儿事情。从来不肯。每次谈话的时候，虽然很多时候是他起得头，但也只聊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，要不就是当天训练时的状况。偶尔的，他只是很偶尔地，会说今天工作的时候遇到了怎样不讲理的客户，但也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。

“啊，你是那个……那个谁？啊啊，叫芥川来着？反正是太宰那个混蛋手下的徒弟是吧？”

第一次见到中原的时候，矮小的男性说着这样的话。奇怪的是芥川并不讨厌他，相反的，他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挺好接近的。“啊真是失礼……怎么说呢，反正我叫做中原中也，随你怎么叫吧。真是的，太宰居然给我丢下这么个麻烦就拍拍屁股走人了……”中原这样说着，接着丢下他自己去捣鼓东西了。

芥川静静地站在中原的身后，思索些什么。这个男人好像也很有趣，是因为他是太宰的搭档么？如果是他的话，会不会知道些……“我说，小鬼你啊。”中原在这时开了口，倒是省了芥川去撬开话题，他真的很不适合和人交谈，“想问太宰的事情对么？”

芥川的眼眶微睁了几分，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。

中原一下也没回头，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：“诶……我就知道。小鬼你啊，还是少接触那个人比较好哦。”芥川皱起了眉，这是什么意思？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？他不明白。

“太宰对于你来说，太过危险了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芥川用这样模糊不清的音节答道，甚至不带一点感情。

「太宰治很危险。」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一件事情，从他第一次与他见面，甚至在他诞生的时候，仿佛这件事就早已刺入他的骨髓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？

反正他早已陷身刀山火海。

 

 

当芥川回到那六张榻榻米铺成的房间里时，太宰正靠着一面墙坐着，看见他回来了，活动了一下毫无声息的手臂，说：“哟。”

这不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房间里了，但如此狼狈倒确实是第一次。血流了很多，草色的榻榻米被染成了曼陀罗色。芥川冷静地在房间里找着绷带和药水，太宰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：“算啦，就这样让我去死好了。”

芥川晃动的身形戛然而止。

又过了一会儿，太宰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。他似乎拍了拍垫子，然后说：“龙之介，过来。”这是他第一次叫芥川的名字。芥川还是像以前一样，毫无顾虑地就走了过去，然后在他身边坐下。

“你说，地狱里面都有什么？”太宰这样问道。芥川却没有回答，他知道太宰还会接着说下去。“我啊，从来不相信会有天堂，但我相信地域定是存在的，为了惩罚人而存在，惩罚像你我这样的人。”

芥川点了点头。

“你觉得你会被怎样惩罚？”太宰这么问道，笑意盈盈。芥川看着他的眼睛，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，想起自己的出身，那个狗窝不如的贫民窟，每天都是追逐，逃亡，每天都是看不见阳光的阴天。然后现在自己在这里，在这个浑身是血的肮脏男人身边，他突然觉得，自己可能是幸福的。真是狡猾啊，明明无法享受幸福，却在这人间偷偷地盗窃着幸福。

于是他说：“再没有比不受罚更痛苦的惩罚。”※5

太宰看着他，猛的笑了起来。他笑的很厉害，几乎要把嘴里的血都咳出来。他说：“是这样啊，是这样才对。”他又问：“是你的黑兽从罗生门里告诉你的么？”芥川又摇了摇头：“不，是我告诉它的。”

身边的男人突然没了动静，过了好久，芥川也不记得是多久了，男人突然动了起来。他用手支撑起身子，然后翻身跨坐在芥川的身上，手撑在他的耳边，将他整个人罩于阴影之下，像是贫民窟又迎来了阴天。

太宰说：“我现在就要给你惩罚了。”

然后他吻了芥川。

「真腥。」芥川想着，嘴里全是那个男人的血腥味儿。但他没法拒绝男人的这股气息，不如说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个人。他伸出手臂，搂住太宰的脖颈，扬起下巴狠狠接受这个充满血腥与残暴的吻。他撕咬他的唇，像是太宰吸吮自己的舌。他呻吟，像是填充太宰粗重的呼吸。

像是两条残缺的狗，在互相舔舐对方。

 

 

>>3

    「在坠入的地狱底部 被无尽的红色笼罩 

白莲念其些微善举 赐其赎罪之机」※6

芥川从梦中陡然惊醒。

 

大概已经有一个多月了。那天晚上之后什么也没发生，到了半夜中原领着几个组织里的医生敲开了太宰的家门，骂骂咧咧地让医生给他上药包扎。“你又想搞自杀么？！”中原这么问道，太宰没理他，芥川却笑出了声。

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了，大概又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吧，芥川不知道。过了约莫一个礼拜，当他打开家门的时候，太宰出现在了里面。一见面太宰就把他拉了过来，摁在墙上发了疯似的吻。芥川全部接受，宁静而祥和。他撕他的衣服，玩弄他的身体，亲吻他的眼睑，芥川全部都接受。

从那天晚上芥川开始做梦。他梦见自己站在血池之上，身边是无尽的黑暗。忽的，从天空之上飘落下一根银丝。他走近看了看，发现那是一根蛛丝。蛛丝从黑夜中来，向血池中去。一触到那盛满罪人的血池，蛛丝便由银白变成了惨虹。

这蛛丝反射着地狱，就算意识到那“红色”为何物， 

——我也只能去依靠它。※6

 

后来他们度过了一段相对清闲的日子。太宰这时期出去的时候很少，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上午便能回来。楼下卖葱油饼的大叔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仙草的年轻女孩。太宰回来的时候就会从她那里卖两碗红豆仙草，带到家里来吃。

这时他们开始玩反义词的字谜游戏。※7这是太宰发明的一种游戏。所有的词都有反义词。他俩就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。

“准备好了没有？‘花’的反义词是什么？”太宰问。

“女人。”“哈哈，正解。那么‘云’呢？”“……那就是风。”“你真是对诗句一窍不通。好吧，那么‘牛奶’呢？”“血。可说到底这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出最不像牛奶的东西吧。”“诶，被你识破了？真是可惜。那么，芥川龙之介呢？”

这时候两人却都停了下来。对街那个小姑娘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着，天上的云变换出无数种花朵的模样。芥川放下手里那碗红豆仙草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，问了起来。

“‘罪’，‘罪’的反义词是什么呢？”“唔……那就该是‘善’吧。”“不对，‘善’对应的应该是‘恶’。”“那‘罪’和‘恶’又有什么不同呢？”“当然不同。”“那‘罪’就是跟‘罚’。”“不对哦，这是一组同义词。”“那……”“‘恶其罪而不恶其人。’”※8

“‘恶其罪而不恶其人。’”芥川突然这么说道，太宰停了下来，望着身边的少年，“所以‘罪’的反义词是人。”

风铃的声音愈来愈响，天空中花朵般的云已经不见了踪影。太宰看着这样的芥川，闭上眼睛，靠在了他的肩上。

他说，龙之介，不如一起去死。

 

 

※4：此句出自太宰治《人间失格》。

※5：出自芥川龙之介《侏儒警语》。

※6：取自sasakure.UK《蜘蛛糸モノポリー》的歌词。当然这首歌是以芥川龙之介《蜘蛛之丝》为蓝本的。

※7：出自太宰治《人间失格》，这是主人公叶藏发明的一种游戏，此段基本化用原文。

※8：出自《孔丛子》：“孔子曰：可哉。古之听讼者，恶其罪而不恶其人。”芥川龙之介曾在《侏儒警语》中提及过。

 

 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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