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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文豪野犬/太芥]一个黑发的乞丐[短篇/FIN.]

※太芥ONLY。

※半架空,时空旅行的设定。芥川第一人称叙述。逻辑混乱|||OOC请原谅。

 

 

我现在想起来了,第一次遇见那个人是在我六岁的时候。那年我的母亲带着我和妹妹,在这荒芜的大地上颠沛流离,停在一片残破的废墟上歇息。我转过一处拐角,眼前忽的溢满了樱色。那应该是一棵江户彼岸,高大粗壮的枝干矗立在赭色的土地之上,淡色的花瓣掩盖住了灰色的天空。而我在那棵参天古木之下,见到了那个男人。

他毫无声息地坐在那棵古木之下,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活物的气息,仿佛下一阵微风吹过的时候,他就要随之而去。我再走近一点儿,却发现那人的面色十分平静,像是瓦尔登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。我在他面前跪下,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。就在我跪下的那一刻,那人开了口,好像他是在一直等着我似的。

他说,我这就要死了。

那年我才六岁,却也可以理解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。在这底层的世界里,我一遍又一遍地目睹它的发生,那些人们,全部都丑陋地、痛苦地、扭曲地死去,却没有任何一次是像这人一样的。我不解,皱起了眉。

那人见到我这副模样,反而是笑了起来。他对我说,再等等,等一会儿一切就都结束了,你不想看看这故事的结局么?我马上就要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。

又过了一会儿,当枝头的云雀飞离樱树的时候,他伸出了手,似是要抚摸我的头。他开口,说:“你啊……”

一瞬间死神吹响了他的长号,亲吻那人的胸口,那里便开出一朵婀娜旖旎的曼陀罗。殷红从那里蔓延开来,不一会儿变成了一条血色的罗裙,覆盖在他身下的泥土之上。

可那人脸上的表情仍是平淡安详,嘴角甚至还残留着那一点点的笑意。我想,这也是死亡么?这也是那不可逃避、却又令人心潮澎湃的死亡么?我愕然了。半晌,我觉得这会儿的我应该做些什么。于是我拿起脚下的一朵樱花,放在了那人胸前流血的地方。那樱花浸润在红色的汁水之中,变得那样的娇艳欲滴。

我又在那棵樱树下休憩了一会儿,接着就回去了。回到银身边的时候她少有的在哭泣,她对我说,哥,妈妈不动了。

 

我以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,那年我和银被卷入了一场恶战之中,在那条贫民街里这是时有发生的事情。我和银一路跌跌撞撞,却仍逃不出那片枪火之地。我还记得那时我拉着她的手,说,你不要害怕,等我一会儿倒下了,你就顶着我的身子,一路往前跑就行了。银没有作声,也没有哭泣。

忽的我在这乱局之中撞上了什么人。我一惊,下意识地把银往身后挡了挡,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。那时的他穿着黑色的大衣,左眼围着厚厚的纱布令人印象深刻。他可能有二十多岁了,眉宇间有着几分说不清的淡薄和阴冷。看到我,先是皱了皱眉,接着小声嘟囔了一句“怎么是你”——可我不认识他。接着他又说了点什么,好像是说,如果没有你的话那就没办法了,我不明白他的意思。接着他把我和银往他身后一拉,朝后面的一个栗发男人说了点什么,然后就匆匆离开了。

后来我和银被几个人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。银抓着我的手,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用一双眼睛问我。我思索了一会儿,拍拍她的脑袋,说不管怎样,我们又活下来了。

可我们还是得逃,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躲避什么,可我们还是得逃。仿佛身后有旋即要崩塌的万丈深渊,仿佛身后有凶神恶煞的敌人,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,但我们无法停下逃跑的脚步。

 

十六岁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他,在一间杂乱的酒吧里。那时我混迹于此,靠着些偷盗的本事过日。当我用一贯的方法想要去摸他的口袋时,却被那人抓了个正着。“看来这里有不听话的孩子啊?”他的手握住我的胳膊,仅仅是这样就令我无法动弹;他转过脸,在我看到他的面孔时,一瞬间滞住了呼吸——我认得他。

可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他。我想要挣脱,他的束缚却愈来愈紧。我心里生出几分不安,右手拿出暗藏的小刀,直直朝那人刺了过去。“啊啊,这样可不行。”那人却先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,接着他就那样捏着我的手,缓慢而坚定地,将那把小刀移至了他胸口的前方,“要刺这里,才会一击毙命,你明白么?”

啊,是死亡。他是在教我怎样才是死亡么?他曾经给予我生的希望,这次又要告诉我死的美丽么?这种事情——这种荒谬的事情——我明明再清楚不过了。

于是我对准那方寸之地,狠狠用上了劲。

却蓦地,又在刀尖触碰到那里之前,停了下来。

我做不到,我的心底有个黑色的小人,他跳着奇异的鞑靼人的舞蹈,嘴里尖笑着大喊:“你做不到!”

那人看了我,忽的笑了起来。这会儿他松开了双手,我却像个脱线的木偶一样待在原地。“你的话说不定可以。”他说,“我叫津岛修治,你认得我么?”

——我认得你,可看起来,你好像不认得我。

 

那夜我和他坐在那间嘈杂的酒吧里,随意地聊这些什么。他问我的名字,我说我姓芥川,名字叫龙之介,他在听我的名字的时候,似乎有些动摇;他问我从什么地方来,我说我不记得了,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流浪,和妹妹一起;他问我我没有其他家人么,我说,我不知道我的父亲,但我的母亲很久以前就死了,被什么人给杀死的。

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很年轻,不会超过二十岁。后来他和我聊了些什么,我都已经忘记掉了,只记得最后他说,芥川,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么?

“我不知道,”我回答,自认为非常诚实,“我不知道,但我得活下去,因为我停不下脚步。”津岛喝了一口酒,是那种很贵的威士忌,看向我的眼神深邃而又难以捉摸。过了一会儿他开口,说:“你活下去,是为了找出杀死你母亲的那个凶手啊。”我一愣,思索起他这话的意味来,他却仍自顾自地往下说去,“你是为了找到他,然后向他复仇,不是么?”

啊,是么,这才是我活着的意义么?像我这样随波逐流、奔走各方的人,像我这样毫无容身之处的人,像我这样在淤泥的底部,苟延残喘的人,原来也是有活着的意义的么?谷底的曼陀罗又开始开放,在黑夜里弥漫出令人沉醉的芳香。而我静静地躺在那里,守着干涸的眼眶,和风化的头骨。

我说,我明白了。

回到银身旁的时候我紧紧地抱着她,我对她说,我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了,这下好了,这下好了。银同样紧紧地抱着我,她或许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,但她知道只要跟着我就不会有错。现在想来,我觉得我真是太自私了。

 

后来我又在那间酒吧里遇过几次津岛。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,我非常清楚,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再三出现在那里,仿佛是为了接近我所处的这个世界一般。他是为了什么?他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么?这里可什么能给他的都没有啊。

我问他,你想要得到些什么吗?他只是微笑,接着又问我,你找到你的目标了吗?我只能摇头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我隐隐地觉得津岛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,可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。

而津岛和我说的,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。他说他走过很多地方,见过很多风景和人。他说他有一个喜欢戴帽子的矮小的同事,他说他见过一棵参天的江户彼岸,枝头的淡粉樱花能覆盖整片天空。有一回他和我提过,他喜欢波德莱尔的诗。接着他嘴里开始低吟起那些奇妙的诗句,我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些话语来。那时候他和我谈论死亡,他说死亡是他的朋友。我说,这样来看的话,我跟死亡也算是熟人了。

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知道的。

我开始感到不安,一次又一次地去往那家酒吧,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停留在那家酒吧的门口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地焦虑。

有一天,大概是冬季刚过的时候吧,我又徘徊在那家酒吧的附近。突然在那漆黑的矮巷之间伸出一只手,攥住了我的肩膀。这感觉太过熟悉,我甚至不用回头看便能知道那是津岛。他看着我,鸢色的眼底显得异常冷漠。他问,你在这做什么。我抿起嘴,最后还是说,我在等你。“哦?”他挑眉,“你为什么要等我?”我说,我不知道,但我觉得,我必须等你。

一瞬间,津岛蹙起了眉,那样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,忐忑的,惊愕的,甚至还有一丝痛苦。他又嘟囔了些什么,我只听清一句,他说不该是这样,芥川,你不该是这样。我问,津岛先生,你在说什么?接着他的脸孔以山岩崩落之势压过来,吻了我。

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,心里想起以前他对我念过的波德莱尔的诗句。

「压碎我有罪的脑袋,

或者拦腰截做两处,

我不在乎什么天主,

魔鬼或什么圣餐台!」※1

一会儿后他离开了我的唇,对我说:“芥川,你不能再靠近我,你明白么?”我想了一会儿,回答道:“如果再靠近你,我会有危险,是么?”他满意地点点头,脸上有换回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。我看着他的面孔,心里突然兹出一个想法来: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,这一切都是用白骨和烂泥堆积出来的谎言,多么残忍啊!多么残忍啊!于是我又问:“津岛先生,你在惧怕着些什么吗?”

那一刻我以为他脸上的笑容就要崩塌了,可事实上他没有。他只是松开对我的束缚,转身,又融进茫茫的夜色之中。他最后的声音停留在我的耳畔,他说,加入港口黑手党吧,芥川,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。不论是关于我的,还是关于你的。

加入港口黑手党的那一年我十九岁,进入组织之后我听说的第一件事情是党内干部太宰治的叛逃。听人们说,这是个怪人,总喜欢在幕后做事,除了对几个亲信,几乎从不露脸。人们说这样的人会去做叛徒,也算是个情理之中的事情吧。

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津岛了。现在天地间又只剩下了我和银孑身二人,但这次不一样,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条无心野犬了。

 

之后日子并没有新奇的变化,每天所见所闻之事依旧与往常无异。我单纯地执行任务,不停地杀人。无数的人在我的面前倒下,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品。在杀死那些素未谋面的人时,我偶尔会想,人,既然来到这个世界,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生存下去。既然如此,这些人努力活着的形象未必可憎。活下去,活下去。啊,这是一桩多么痛苦挣扎的大事业啊!※2

而我也被这桩大事业囚于牢笼之中,不可动弹半步。

成为十人长的时候我去见了广津先生。满头华发的男人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庄严肃穆,却又让人觉得可以接近。他问我叫什么名字,我说我叫芥川。他一怔,又问了一遍。末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,说,你当真叫芥川?那你听说过芥川福子么?这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,可我从来不会忘记,因为这是我母亲的名字。

广津捋了一把他的白发,说是这样啊,我大概认得你母亲。我第一次发觉我离那个“答案”竟然只有寸步之遥。我迫不及待地开口,问:“我母亲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么?”广津看着我,半晌吐出一口白烟,他说,你母亲是个叛徒。

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我母亲的故事,她从我脑海里那残存的一张如同浮世绘一般的画像,一下子跃入到了我的眼前。母亲原来也是港口黑手党的人,她是个研究科技的天才。那时她找到了穿梭时空的方法,一个人独吞了这份成果,逃离了组织。“她离开的时候还有身孕。”广津这么说着,瞥了我一眼,目光穿过厚重的镜片却也不被削弱半分,“组织里的人一直在找她。直到太宰的出现,他通过芥川福子留下的日记推断出了她的去向,接着用她遗留下来的失败品找回了穿梭时空的办法。也因为这件事,太宰成为了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五干部,当时他也不过17岁吧。”

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沉,我问:“您是说,那个太宰是杀掉我母亲的凶手么?”广津点点头。后来我回想,那一瞬间在我脑海里的,竟然全都是津岛的样子。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,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,还有他口中的“答案”,现在全都明了了。我的内心开始高歌,路西法在为我做弥撒,撒旦在亲吻我的额头。那时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点:我正在活着。

于是我对广津说,我可以杀死太宰。

临走之前我又问广津:“您觉得我母亲为什么要叛逃?”老者默默地熄灭了烟头,伸手抚摸我的头顶。他说,可能是为了追求光明之类的吧,可这种事情,谁会去在意呢。

 

我至今记得母亲死去的那一天。早春的下午,天空却是阴沉的灰。压抑的空气中有人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谣:小女孩别哭,小女孩别哭,爸爸会给你买一只小白羊。我飞快地跑着;我记得那片满是燕雀尸体的沼泽,我记得脚下这条泥泞崎岖的小路,我记得远处山头上那座坍圮的钟塔。这一切都在告诉我,我已经离那儿很近了。

忽的,我看到了一棵参天的江户彼岸。那古木有如万丈高楼,拔地而起,繁茂的花枝覆盖了整片天空,枝头压满了淡色的樱花。我突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,熟悉到牵绊住了我的脚步,令我无法动弹。满眼都是樱色,这会儿我又想起了津岛对我说过的话。他曾经对我说过,樱树之下埋葬着尸骨,既然如此,那么这棵古木之下,该埋葬着多少人的尸骨呢?

于是我顺着树干往下看去,接着在树根旁,看到了一个身影。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,可我的大脑却无比深刻地意识到,就是这个人,他就是我的“答案”。我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,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尖叫,我找到了“答案”,它就近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。快一点,再快一点,我内心的小黑人又开始催促起我来,我简直没有比这时候再冷静的时刻了。我举起手臂,打开枪的保险,然后瞄准那人。

死神吹响了他的长号,樱树开始凋零。我走近一些,却发现那里还有什么人。等另一个人也走远之后,我才真正看到了「太宰治」。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,我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。黑色的短发,缠绕着绷带的脖颈,唯一不同的是身上再没了那种淡漠的气息。他死了,我完全知道,他死了。太宰治死了,「津岛修治」也死了。

我这才发觉他早就知道了一切。从第一次见面,从我说出“芥川”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一切。他接近我,利用我,然后达到了他的目的——去见他的老朋友「死亡」。他规划好了一切,又得到了一切。本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,他渴求死亡,我渴求生存,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么?但这其中却又有什么东西出错了,有什么东西多了出来。我想起我最后见他的那个夜晚,想起他微蹙着眉头,轻轻呢喃的话语:不该是这样,芥川,你不该是这样。

真可笑,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我想那一个瞬间,他大概是有一丝的后悔吧。

 

回去之后我又去找了那棵江户彼岸,可它已经不在了。周围的人说那树已经被砍去好几年了。我久久地驻足于那片土地之上,垂着眼胡思乱想。我想起了母亲,她或许是为了追求光明才从那地方逃了出来;我又想太宰,他是为了更快地接近永暗才会选择逃离;而我既无法去直视白日那耀眼的光芒,也无法在黑夜的怀抱中安然入睡。结果,只剩我一个人,还在这没有尽头的米诺斯迷宫里迷茫彳亍,寸步难行。

我这会儿才想明白,樱花树下埋葬的不只是有尸骨,还有我千疮百孔的心。

我回头,这会儿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

 

 

※1:选自波德莱尔《醉酒的凶手》。

※2:选自太宰治《斜阳》。

 

 

-FIN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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