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愛Kiai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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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确信在见到芥川的那个晚上我听到有人在演奏《甜蜜的洛琳》，用的是那种老旧的拨弦古钢琴，一到高音就会走调的那种。可贫民区附近没有能安置这种老家伙的小型酒馆，不过我也不在意，我要说的是，那时候我肯定听到了《甜蜜的洛琳》。

我一手抱着画板，另一手拎着丙烯颜料和一大把意大利刷子，盯着少年（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芥川的名字）的视线自上而下，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。他躺在黑色的垃圾堆里，没有一丝的生气，像是被野兽撕咬殆尽后所剩下的残骸。他的身周仿佛布满了蛆，那些由怨恨、愤怒、悲伤、绝望所喂养而大的蛆。他的皮肉在这其中跳动着，仿佛某种痛苦的大型昆虫。※8

那天天气很闷，没有下雨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热而刺鼻的味道，令人头晕目眩。我却在这之中又嗅到一股其他的味道，这味道很清爽，很吸引人，令我不自觉地想要追寻这股气味。慢慢地我看到了，我看到了这股气味里透出的那些颜色，黑色、涅色、青褐、灰色……净是些肮赃的颜色，但我却被这些肆意泼洒的颜色所吸引了。我拿起画板，捏起炭笔，开始迅速往那张白纸上倾倒黑墨。

我不太记得我一开始画那副画的时候在想什么了，这很奇怪，以往我总认为画画的时候是我的大脑最清醒的时刻，但这次却不大一样。我不能明确地想起我在画他的头发，或者小腿之类的时候在想什么。嗯……窗户在哪儿？光线从哪儿照进来？……他们仿佛在烈火中穿行一般，飞快的走过去……我的眼睛直视前方，这样能听到响亮钢琴声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瞬，慢慢地它小了下去，消失在我的身后，消失在我的笔尖。※9

大概过了几十分钟我停下了笔，这期间少年没有移动哪怕一根小手指。我这才明白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，那股奇异的气味到底是什么——是死亡的气味啊！诶，我怎能如此愚钝，以至于这时候才能明白！死亡给人慰藉，唉！又使人生活；这是生命的目的，唯一的希望！※10我感到兴奋与不安冲坏了我的脑子，除了浑身沸腾的血液外什么都感受不到。看看，这才是真正的死亡！庶民的死亡！毫无价值的、像是垃圾一般、却又无比高尚纯正的死亡！唉，这怎能叫我不心动！

我感到浑身发热，出了一身的汗。我下了决心，要把这幅画画完，就在这儿。于是我在一旁找了块石块坐下，心底寻思着该怎样让那些丑陋的色块在纸面上跳动起来。接着就在那会儿，我听到了一点儿动静。抬头向那看去，我发现是少年醒了过来。他的双瞳是黑色的，砚台一般的墨黑。我看到他动了动眼眸——可能只是这样做就已经耗费他的所有精力了——接着两眼出现了焦点，再之后，他的眼底出现了一道亮光。

我很诧异，却也感到失望与愤怒。这复杂的情感是因为我眼睁睁地看见死亡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。而接下来我的心底却滋出另一种情感，这股情感像是一条火蛇，从我的心底一跃而起，直冲而上，吐出的信子上跳跃着火光，就要把我整个人化作灰烬。我停下笔，开始思索这股情感是什么，片刻后我得出了答案：是嫉妒。

这可笑吗？人们会觉得这可笑吗？一个健全的衣食无忧的社会人，会嫉妒一个流落街头的濒死少年，人们就会觉得这是可笑的。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？不，当然不是，只是因为这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能力，于是人们就把它归为可笑、归为恶俗、归为怪异，千百年来都是如此。这样说来人类有曾进步么？这才是真正可笑的地方。

当时的我对这个事实的认知无比清晰，就差没在心脏上刻上几个字来表明自己态度的坚定。我在嫉妒他，嫉妒这个少年。我嫉妒他，因为他获得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，他的双手离那份东西那么近，他的胸膛已经贴在了它的面前，他正要低下头，接受造物者的洗礼。这份嫉妒不断地燃烧着，像是明亮的煤油灯，照亮着这一角小小的残破之处。接着，这份嫉妒变成了妒火。我埋怨这个少年的不知好歹，埋怨他的愚昧无知，埋怨他不肯接受这盛大的礼赞！诶，我简直要恸哭了！

少年还是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，只是双目紧紧地盯着我，眼底透出的气息像是那臭恶的三头犬所发出的。意识到这一点我又感到些许的兴奋，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。我要惩罚他……对，就是这样，我得惩罚他。我要让他明白，这里不是他的容身之处。我该怎么惩罚他？哦，这种事情，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。

于是我开口，问他：“你想活下去么？”

 

两个小时后芥川坐在沙发上，盯着面前的玻璃桌面一动不动——桌面上放着我刚刚画的那一幅画。我坐在他的一旁，脑子里昏昏沉沉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过了一会儿芥川开了口，只有几个字，声音很沙哑，听得出他许久没跟人交谈：“你是个画家。”我点点头。“你画了很多画么？”还是点点头。“这幅画是在画我，对么？”再点头。

芥川抿起唇。不远处的电视开着，放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。时钟的声音滴滴答答，小女孩的脚步踢踢踏踏。接着他又开口：“我想买这幅画。”时钟停下了钟摆，小女孩停下了红舞鞋。

我看看他，说：“你想出多少？”他用力握了握双拳，继而摇头：“我不知道。”我摸起了下巴：“话先说在前头，我还算个小有名气的画家，想买的我的画，不会便宜哦？”他改而点头：“我知道。”我又开口：“那就五十万吧。”他颔首：“嗯。”

其实芥川根本没有金钱的概念，在这之前他从未走出过那个贫民区，这些我都猜得到，所以我当时就算说一千万，他大概也只会回答这一个字。我觉得我还是有仁慈的。我问他，你知道该怎么赚钱么？他摇头——这当然也在我的计算之中——然后我自然而然地对他说，这样吧，我最近刚好缺个模特，你来填这个位，一次500円。

我承认，当时我只是想多惩罚他一会儿。我看着他那副不得不活下去的样子，心里就感到无比的安宁。我没有想过芥川会提出那样的要求，我当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那样的要求。后来有一次我整理画册的时候，拿出那张画看了看，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在芥川的那双黑眸里添了两道白色高光。我平常明明不会那么做的，但我看到这两道高光，想起了我当时在芥川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东西。那是什么？是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濒死的蝼蚁的眼底呢？我尚且无从得知。

值得庆幸的是芥川答应了，这个愚昧的小家伙，我却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怜悯的气息。他看着我，黑曜石般的眼睛像是在盯着什么新奇的玩意一般，叫人感到心寒。不过我想我是自私的，自私而恶毒的，这让我感到高兴。我从小向往安徒生那童话集里的冰雪女王，每次看那个故事的时候，我都会抚摸绘本上雪女王毫无血色的侧脸，同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，圣母玛利亚，圣母玛利亚。

 

 

※8：改自威廉·巴勒斯《裸体午餐》。

※9：这几句均节选及改编自理查德·耶茨《十一种孤独》。

※10：选自夏尔·波德莱尔《穷人之死》。

 

 

TBC.